說起愛情,總是既有炙熱的浪漫和激情,也有平淡卻溫馨的細水長流。
古時候的愛情與今日并無不同,既有“千山暮雪,狂歌痛飲”的澎湃,也不乏“布衣飯菜,可樂終身”的恬淡。例如,清代文人沈復與其妻陳蕓就向往著“菜園十畝、君畫我繡”的生活。沈復在《浮生六記》中寫道:“幸居滄浪亭愛蓮居西間壁……自以為人間之樂,無過于此矣。”始建于北宋的古代園林滄浪亭可謂是沈復與陳蕓愛情的見證。
事實上,在很多古代故事中,園林都是愛情的發(fā)生地,園林景觀不知不覺就成為了古人關于愛情的重要意象。
普救寺 牡丹亭:園林文學成就愛情傳奇
俗語道:天下寺廟不談情,唯有永濟普救寺。位于山西省永濟市蒲州古城東的普救寺是始建于唐代的著名寺觀園林,也是元稹編撰的《鶯鶯傳》的故事發(fā)生地。“張生游于蒲,蒲之東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張生寓焉……崔之東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既望之夕,張因梯其樹而逾焉,達于西廂,則戶半開矣。”唐貞元年間,張生旅居蒲州普救寺時遇到兵亂,救出了遠房鄭氏,對崔鶯鶯一見傾心,后經(jīng)侍女紅娘傳書,二人互表深情,普救寺之園景正是二人的幽會環(huán)境。
普救寺依塬而建,雄渾而俊逸,如唐代楊巨源的《同趙校書題普救寺》所云:“東門高處天,一望幾悠然。白浪過城下,青山滿寺前。”元代王實甫的《西廂記》對其中的園林環(huán)境也有所鋪寫,例如山口和大鐘寺默默暗示著張生與鶯鶯的相思之苦,而后院的西廂、梨花深院、書齋院則以相對鮮活的園林空間襯托著二人對愛情的向往和追求。
《西廂記》第五本第四折寫道:“永老無別離,萬古常完聚,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后來,“普愿天下有情、都成菩提眷屬”便成為了普救寺山門楹聯(lián)。金代大定年間,河中府同知王仲通游普救寺時,曾在梨花深院內西廂南側一方的石碣上刻《普救寺鶯鶯故居》,詩道:“東風門巷日悠哉,翠袂云裾挽不回。無據(jù)塞鴻沉信息,為誰江燕自歸來?;w小院愁紅雨,春老西廂鎖綠苔。我恐返魂窺宋玉,墻頭亂眼竊憐才。”今時的普救寺景區(qū)楹聯(lián)亦有寫:“佛家無欲則剛,偏成就書生意氣,一段西廂佳話;禪院有容乃大,故任憑香客情緣,三春人面桃花。”雖然在《鶯鶯傳》里最終張生另娶、鶯鶯另嫁,但普救寺的園林空間也確然成為這一愛情故事的栩栩背景,留給人們深刻印象。
而另一個家傳戶誦的古代愛情傳說便是杜麗娘的故事。在明代湯顯祖所著傳奇《牡丹亭》中,官家千金杜麗娘傾心于夢中書生柳夢梅,傷情而死后化為魂魄尋找現(xiàn)實中的郎君,最終起死回生,與愛人永結同心。這一故事發(fā)生于江西省贛州市大余縣的南安府衙后花園,湯顯祖描繪稱其“亭臺六七座,秋千一兩架。繞的流觴曲水,面著太湖山石。名花異草,委實華麗”,女主人公杜麗娘在其中尋夢、拾畫、玩真,如在第十出《驚夢》中也曾曰:“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亭深院”,正值姹紫嫣紅開遍之季的園林與杜麗娘對自由和愛情的向往緊緊聯(lián)系在了一起,象征著愛情的萌發(fā)和生命的覺醒,正如杜麗娘游園時所吟唱的:“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湯顯祖曾在《牡丹亭記題詞》中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在杜麗娘的愛情故事里,有諸多詩意佳句流芳后世,例如“驚覺相思不露,原來只因已入骨”,“夢短夢長俱是夢,年來年去是何年”,“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沈園 耦園:園林見證著刻骨銘心
清乾隆年間的《紹興府志》引舊志曰:“在府城禹跡寺南會稽地,宋時池臺極盛”,此“池臺”是指始建于宋代的沈園。位于紹興市越城區(qū)的沈園至今已有八百余年歷史,最初的園主為南宋沈氏富商,而后則以陸游和唐氏的愛情故事聞名于世、千年不衰。
宋高宗紹興十四年時,陸游與唐氏結琴瑟之好、伉儷情深,奈何其后二人被迫分離,陸游另娶、唐氏另嫁。至紹興二十五年時,二人于沈園重遇,心中悵然與凄楚難言,于是陸游題《釵頭鳳·紅酥手》以抒心中眷戀,詞曰:“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而唐氏同樣情深難解,和了一首《釵頭鳳·世情薄》:“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陸游一生曾為唐氏寫下多首悼亡詩,據(jù)南宋周密所撰史書《齊東野語》記載:“翁居鑒湖之三山,晚歲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勝情,又賦二絕云……蓋慶元己未也。”這二絕正是指《沈園二首》,其一云:“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其二云:“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陸游作《沈園二首》時,距其在沈園邂逅唐氏已四十余年,歲月流逝,繾綣之情卻未減,詩中處處不無深深的哀婉與思念。幾年后,陸游再作《十二月二日夜夢游沈氏園亭》,其一曰:“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更傷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其二曰:“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鏁壁間塵。”直至辭世的前一年,陸游仍作詩云:“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陸游對唐氏的癡情與遺憾足足五十余年,而“沈園”顯然成為了二人愛情的象征與見證。
與沈園同樣記載著相濡以沫的愛情故事的,還有著名的耦園。耦園始建于清初年間,最初曾名“涉園”,在其沿革歷史中,最被人熟知的園主便是清末的安徽巡撫沈秉成(沈仲復)。沈秉成購下涉園并對其改建,布局上是在東西側各建一園,隨后并將園子易名“耦園”。而“耦”與“偶”相通,也寓意著沈秉成與妻子嚴永華佳偶連理歸隱園林的詩意棲居。在耦園東院的墻上,就刻有才女嚴永華的詩:“耦園住佳偶,城曲筑詩城”。
耦園曲折幽深,小橋流水與亭臺樓閣處處蘊藏著沈氏夫妻淡然卻甜蜜的愛情生活,園中更有命名為“夫妻廊”“吾愛亭”的建筑和景觀。而位于耦園西北隅的藏書樓名曰“鰈硯廬”,據(jù)清末文學家俞樾在《春在堂隨筆》中記載:“沈仲復觀察與嚴少藍夫人,伉儷均能詩。仲復在京師得一異石,文理自然成魚形。剖而琢之為二硯,硯各一魚,夫婦分用之,名日‘鰈硯’。”“鰈”即比目魚,自古有象征忠貞愛情之意,如詩云:“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沈氏以鰈名硯、夫婦二人各持一硯,顯然暗蘊陰陽和合的恩愛之意。
一窗一石皆有愛 一草一木皆是情
在古時候的愛情故事中,園林中的山水花木與池館亭臺不僅是古人愛情的萌發(fā)背景,也承載了古人對愛情的執(zhí)著和向往、見證著愛情的刻骨銘心。中國古代園林通常是以山、石、水、植物等要素代表大自然的山川湖澤,然后再配以建筑形成詩意的生活空間。古人對園林景觀的審美激發(fā)著種種感知,其中,便常常有著深深的愛情文化意蘊。
例如“置石”一直是古代園林營造的常用技法,石既可作為主景,也可作襯景去點綴建筑和植物等。在古代神話傳說中,女媧封“三生石”掌管三世姻緣輪回。在《紅樓夢》中,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前緣也設定在了三生石畔。而膾炙人口的“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正是出自元好問的《摸魚兒·雁丘詞》,元好問作此詞是因在赴試途中聽聞了一對比翼雙飛的大雁殉情而死的故事,感動之下,元好問葬了那對大雁,并為之壘石為墓,此“石”便是“雁丘”。又如園林中的漏窗、鋪地等也常常會借用鴛鴦、比翼鳥,或同心鎖、同心結等圖案紋樣,去表達夫妻恩愛和美、生活和睦親密的吉兆,蘊含著美好愛情的寓意,正如盧照鄰《長安古意》中曰:“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杜甫的《佳人》亦云:“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
“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園林中的植物也更是常常藏有愛情意蘊。例如“色同心復同,藕異心無異”的并蒂蓮就使枝干綢繆、花開并蒂的形態(tài)成為了古時候園林中常見的愛情意象,納蘭性德曾作《一叢花·詠并蒂蓮》云:“一種情深,十分心苦,脈脈背斜陽。”宋代吳文英也有詞曰:“并蒂蓮開,合歡屏暖,玉漏又催朝早。”明代的沈倩君亦在詩中悲嘆:“香魂莫作催花使,恐見牽愁并蒂蓮。”還有芍藥、牡丹、紅豆等,也都是古時候園林中常見的愛情意象。元稹就在不同的詩作中多次提及芍藥,稱“去時芍藥才堪贈,看卻殘花已度春”“芍藥綻紅綃,巴籬織青瑣……采之諒多思,幽贈何由果”。紅豆對愛情相思的象征也更是在古代詩詞中流傳千古,正如王維詩曰:“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五代時期的牛希濟亦云:“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可見,在古人詩意棲居的園林景觀中,可謂一窗一石皆有愛,一草一木皆是情。